所關乎的是認識到,生命對其環境的適應無法回溯到認知能力與認知成就,而是如果一個能夠發展認知能力的系統要存在的話,那麼生命以及對生命而言足夠的適應性始終必須得到保證。—Niklas Luhmann
在面對崔惠宇《旖旎創世紀》個展中的諸多作品時,我們首先得小心:創作過程不同於創作結果,直覺的開展過程不同於開展完成時的成果展現。更清楚點地說,藝術家的創作過程不能被等同於我們對作品的觀賞經驗。
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我們要注意「線」。崔惠宇看似是選擇了「線」(毛線、以沾水筆方式畫出的線)這個具有高度象徵意義的極簡物來當成他創造世界的媒介。不過,讓我們先別急著離開,繼續停留在對「線」的思考上。當我們把眼光與觀看步調都慢下來的時候,或許問題往前推進了一步,我們或許能夠認識到:線不過是「點」在時空中開展所展現的結果。不管是毛線還是筆畫的物質性,其實都必須依賴藝術家在時空當中將下一個點銜接上上一個點,才得以成就一條線,如果藝術家在時空上的下一刻在另一個區塊重起爐灶,那我們看到的必然不是線,而是諸多不同的點。藉由這樣的理解,我們注意到,「線」是「點在時間上的開展」,換句話說,「線」是「點」與「時間」兩者交互作用的結果。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時間上的開展對崔惠宇來說,具有「創造世界」這種高度抽象的象徵性意義。
或許我們必須接著轉換到觀賞經驗上來討論「形體的茁生(emergence)」這個問題。換句話說,這裡有一個問題必須解決:崔惠宇依賴直觀的運作方式為什麼能在觀察上產生我們得以辨識的形體?如果我們接受藝術家自稱的直觀創作方式,那麼從直觀創作法到可觀察出的形體間必然有個「能被觀察到的秩序是如何出現的?」這個環節必須要加以說明。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要注意,從創作過程來看與從觀賞經驗來看,有一個時間上的落差。在創作過程中,藝術家所面對到的是如何在一個空白的畫面或是某塊布的幾何平面上選擇時間中接續的點如何發展的問題,換句話說,點與點之間的銜接性才是這時的關切重心,相對於此,觀賞時作品已經完成,我們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在點與點、線與線、區塊與區塊之間搜尋彼此間的連續性與斷裂性,並從這樣的搜尋當中探問每個關係(形體)所可能具有的意義。
就此而言,創作時所面對的是「如何讓(創造)事件實際地發生」的問題,因而就是個要接下去或不要接下去的問題,相對於此,觀察時所面對的是「被觀察到的形體如何在可比較的意義上與其他形體區分開來」這樣的問題,我們在觀察時不僅能夠詢問為什麼藝術家為什麼這麼地處理連續性,還能夠以不同於創作的方式去關心其他未被發展的接續方式或可能的形體還有哪些,在這裡,「形體(秩序)」的可辨識性來自於形體(秩序)的已然完成。創作的時間視域因而是取向未來的前行視域,而觀察的視域則必須在過去的記憶與未來的開放性兩者當中擺盪,每一次的擺盪都重新建構了秩序的形式與形體的意義。在這樣的意義下,就像作品介紹中提到的,崔惠宇從不依循草稿或計畫的創作方式,並未妨礙我們在觀察上辨識出或許連藝術家本人都並未意識到(或未清楚意識到)的形體與意義,於此,我們可以說,「形體(或,秩序)的茁生」是個觀察上而非創作上的成效。
就是在我們上面對創作與觀察的區分上,我們才能談到一種「演化」意義上的形體發展與分化。我們能夠在第一眼的觀察上辨識出某些彷彿是花、是手、是眼睛、是腳、是人、甚至是充當裝飾物的形體,當我們再一次更仔細地探究這些彷彿能被我們宣稱是我們這個世界中的花、的手、的眼睛、的腳、的人、的裝飾物時,我們賦予這些形體的原初意義就崩解了,花中有眼睛、手的末端具有神經般的突觸、眼睛是由線條而非封閉性的輪廓組成、腳以某種看似變形蟲的方式向外延伸,而人,真的是人嗎?難道不是所有形體都是其他形體的裝飾嗎?或許我們必須將所有線條與其他線條、所有區塊與其他區塊同時間以鄰近關係的方式擺置,不斷地重新劃定新的區塊界線,某個在我們的觀察上以生態學方式相對地被賦予功能的器官才能成形,這樣一種器官的界線與功能的發明因而不是藝術家一開始就已經設置的意圖,藝術家遠離了以上帝般的思慮來決定畫面整體與作品最終單元的方式,並將這樣一個任務交予觀察者。觀察者必須帶著自己對於形體的疑惑,為自己提供一個關於某個形體的界限與功能的論述。
在這個意義上,《旖旎創世紀》的世界是個衍生與演化的世界,藝術家只給我們安排了一個可能性的空間,但是每個世界的真正完成與最終的展現樣貌,都因為不同觀察者的每一次的觀看而有所不同。
(全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201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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